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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从武汉来,但我不是敌人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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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标题:我从武汉来,但我不是敌人

  来源:南风窗

  我有点后悔离开武汉了。自从回到乡下,武汉的肺炎疫情很是让人揪心,过年也变得寡然无味,大家都心神不宁的。早知如此,还不如就留在武汉过年,还安心一些。

  封城那天,网络上不断有人炫耀“逃离”武汉,我就觉得好笑。疫情面前,有人想离开,有人想留下来;有人在当键盘侠,有人在默默尽一分力。人生百态,倒也正常。

  昨晚和武汉一个拍纪录片的朋友电话上聊了一下,他说他也很想回去。我们有很多共同话题,确切地说在记录社会、理解社会的复杂性上,有很多共同语言。武汉封了,我们很想知道个中情形,却进不去,我们都只能干着急。


1月23日,在武汉宏祥路生鲜市场,市民佩戴口罩有序在市场、超市等地购买生活物资

  回家过年是惯例,和疫情倒是没什么关系。我和妻子是1月20号(腊月二十六)晚上坐上火车回她湖南老家过年的。我们进武昌站,没有任何检测措施;候车大厅里,目测戴口罩的旅客也不到20%。

  火车上,我和妻子还讨论这次疫情,说武汉人真是淡定,连口罩都不带;但我们也觉得算是正常,只要没有人传人,问题就不大。

  没想到,第二天一早回到家,钟南山接受采访,确认有人传人的消息铺天盖地传播开来。武汉的形势也迅疾紧张起来,且步步升级,全国各地的防疫措施也渐次开展。



  这次河南的“硬核”防疫,因为开展得早,且措施得力,受到了舆论的一致好评。但全国绝大多数地方,防疫工作是陆续开展的。

  回来的第二天(1月21号)上午,福建老家的村干部就联系我,问我回家没,看来排查工作已经开展了。但在湖南妻子老家,1月23号晚上,村干部才上门排查登记。

  村干部不知是不是为了不得罪我们,说是为了应付一下上级的任务,也没提醒说少出门之类的。

  岳父岳母早我们几天回乡,哪怕在我们回来后的几天,他们还忙于走亲戚,置办年货,群众并没有紧张感。我接到福建老家的信息后还感叹,怎么湖南还不赶紧防疫啊。

  我和妻子也提醒岳父母,还是少出门,自我隔离的好――倒也不是担心我们自己,而是怕我们自己不自觉,反倒让别人不好办。

  按照年前的约定,大年三十,姑姑、叔叔们都和我们一起过年。腊月29,妻子交代岳父母,还是和亲戚说清楚,要是有忌讳,就不一起过年了。

  从岳父母的角度说,怎么传达我们一家的意思,很是微妙。

  他们当然不好直接说大家不要来了,否则就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了;但也不能不表达我们的意思,毕竟我们是武汉回来的。第二天,大家还是聚在一起过年了。

  想来,这些都是至亲,即便心里有点忌讳,怕也不会主动取消家庭聚会。他们心里的微妙之处,估计和我们差不多。尽在不言中吧,一家人,不见外。

  本来年初一是到两个舅舅家聚会的,在我们的建议下,大年三十晚上,岳母还是打了电话给舅舅,说聚会就取消吧,等过段时间再说。

  意外却也算预料之中的是,大年初一,市政府发了关闭公共场所,要求人们不聚会、少出门的通知,且通报全市已出现3例患者。

  乡下气氛一下紧张起来了。本来,大年初一会有不少舞龙灯的,结果一个也没有了,街上店铺也全关门了。当然,往日热闹非凡的麻将馆也关门大吉了。


1月23日,在湖南长沙一家老百姓大药房内,市民排队购买口罩

  岳父母家住在街上,街坊邻居都是熟人。下午,岳父母因有事上街,结果旁人看到他们都低着头,躲得远远的。

  晚饭时分,听岳父母细声说起这个事,我可以感受到他们的复杂心情。我心里也五味杂陈,有点想掉眼泪。他们常年在武汉帮我们带小孩,也就过年的时候能回来和街坊邻居、亲戚朋友说一说话,聚一聚。

  岳父很好面子,我们一直是他在家乡的骄傲;今年女儿上学后,他还在我的单位做后勤工作,自我感觉也不错。

  这次,岳父岳母回乡前准备了一段时间,收拾好了心情,准备舒舒服服过个年的。没成想,突如其来的疫情,一切都化作泡影了。我只能安慰他们,要理解大家,我们自觉一点就好。



  只是,这种微妙的被排斥感,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强烈。年初二一大早,女儿说想吃豆沙包。其实超市就在我们家隔壁,但岳父岳母硬是不敢出门。

  电话打了半天,竟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帮忙买或送货上门。平常,岳父岳母对孙女甚是疼爱,尤其是在吃饭方面,变着花样做,想吃什么都尽量满足。未曾想,就这么一个简单的豆沙包,他们也满足不了了。我感觉,他们受到的心理触动,应该不亚于前一天上街时的感受。

  吃过早饭不久,岳母接到一个熟人的电话,问我们一家是不是到医院去检查了。岳母说,村里有了针对我们一家的谣言了。看来,我们一家在乡亲们的眼中,怕是和瘟神差不多了。

  我和妻子都不敢细问,也不太好再做解释。只能说,这个时候我们得理解大家,毕竟大家不了解我们的情况。只不过,这种心理暗示怕是在外形中影响了岳父母的行为。

  中午的饭菜是岳母准备的,平常极其注意的她,竟然忽视了女儿不能吃辣,我也不怎么吃辣的情况。结果,我加炒了一盘胡萝卜炒肉。

  饭后,岳母问岳父,还有没有新鲜排骨?岳父回答,还有的。妻子说,一直吃青菜都不要紧。他们说这些话时很自然,但我在一旁听着,却有点恍然。

  看来,大家都隐约在担心起日常生活来了。家里储备的腊肉是够过年的,菜园子里的菜也比较充足,这是岳父和妻子有底气的地方。但我和女儿喜欢吃新鲜菜,鲜肉怕是不够了,这应该是岳母担心的地方。

  其实,中午炒菜时,我脑子还跳出一个问题,要是液化气没了怎么办?米不够了又怎么办?当然,我都没说出来。按照岳父岳母的做事风格,这在年前应该都是储备充足了的,我没必要担心的。

  这几天在家隔离,我和妻子倒是还好,但岳父岳母的感受怕是不好。

  岳母陪孙女,只是因为隔离,这也不是一个好差事。家里所有东西都玩遍了,小孩也不耐烦了,昨天下午我们只能妥协,让她看动画片。一向好交往、爱面子的岳父,只能在楼上楼下走着,这里弄弄,那里看看,自我隔离,免得被乡亲们讨嫌。

  岳父岳母俨然成了当地社会的边缘人。这种体验,我可以感同身受,却未必能够真正理解其内心的震动。

  岳父岳母的这种体验,怕是很多从湖北,尤其是武汉出来的人共同的心理感受。


1月22日,汉口火车站,医护人员对进站旅客的体温进行检测

  我一位同学,也是大学教授,和我差不多时间离开武汉。回到家乡后,很快就被登记排查了。并且,按当地街道和社区管理部门的要求,自觉隔离,每天测体温。

  但就在大年三十的那一天,其姓名、身份证号和详细居住地址等都被泄露了,他家居住的小区和周边几个小区的业主群,天天都在疯狂传播其信息。传播着就变成了谣言,说他是感染者。有几位邻居甚至上门劝说他家不要住在小区里。

  他就是当地人,父母长期居住其中,大家平时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熟人关系,他本人和其父母所受到的压力,可想而知。

  还有一位同学,同样是大学老师,仅仅是因为年底时来武汉开过一次会,其家人就甚是紧张,反复交代千万别说去过武汉,否则村民不知道会怎么看他们一家。

  这几天,网络上不断传播各种“硬核”防控措施,最为普遍的是封村堵路。人民群众的力量发动起来,当然是个好事,也是我们这个体制优越性的表现。只是,如今是一个大流动的社会,发动群众的社会基础也发生了改变。一个从异乡回来的本乡人,突然之间成了故乡的敌人,不知是幸事还是祸事?

  一直以来,我们一家的身份认同其实是很清晰的。我是福建客家人,虽然在武汉生活了15年时间,却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异乡人。妻子老家在湖南,在武汉逛街时,经常说某个路人讲的是家乡话,她当然也自我认同是湘人。

  前些年女儿出生时,在武汉上的户口。我一直希望她是个福建人,但似乎有点不现实。因为是外公外婆帮忙带的,一口湖南话。但要说她是个湖南人,却也名不正言不顺,毕竟是随我的姓。

  妻子就说,她就是武汉人。但我打心眼里不认可这个判断。我和妻子都把武汉当作异乡,总不能让女儿把他乡作故乡吧?

  而今,突然觉得自己就是武汉人。武汉当地媒体有一句话,很是让我感动。“我们的城,我们来守”。我们已经和武汉无法隔离,哪怕身体不在场,内心却一直在场。



  作者 |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员吕德文
        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     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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