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佳人曲》

《佳人曲》 (汉 李延年)


北方有佳人，
绝世而独立，
一顾倾人城，
再顾倾人国。
宁不知倾城与倾国？
佳人难再得！


  作者：蒹葭从风

　　关于电影《十面埋伏》的口水多得可以淹死大象了，所以我就不做评价，只是说说最开始那段古典舞和配唱的《佳人曲》。既然已经不知道一千多年前李延年的原作了，我就平心而论，电影里那段曲子写得真还不错。 　　

　　（李）夫人兄延年性知音，善歌舞，武帝爱之。每为新声变曲，闻者莫不感动。延年侍上，起舞歌曰：“北方有佳人，绝世而独立。一顾倾人城，再顾倾人国。宁不知倾城与倾国？佳人难再得！”上叹息曰：“善！世岂有此人乎？”（《汉书·外戚传》）  

　　这首《佳人曲》的作者李延年，汉代有名的乐师，关于他的种种闲言碎语我就不多嚼舌头了，单说这首歌词。中国古典美女的典型本在江南水乡。秦淮河边的温婉女子，轻解罗裳，独上兰舟，浑然一幅清秀的工笔仕女图，江南女子给人的感觉应当是吹面不寒的杨柳煦风。然而北方水土滋养下的佳人就是别番风致了。苍茫大地，风过云疏，这里的女子多了几分清冷，多了几分率性洒脱。一袭素白衫裙独立风中，吹乱的发丝和白衣一起在风中飞舞。南地女子如玉，温润细腻；北方女子如水晶，剔透清冷，有时还会折射出刺眼的光。北方佳人不能被描绘成细致的工笔，因为风早就吹散了工整的线条，吹晕了纤细的墨迹——想画画啊，只能写意了。

　　李延年赋此歌是为了向汉武帝[s:119]自己的妹妹（就是后来那位神秘的李夫人），用意何等巧妙！一阕短短的歌，居然能使雄才大略的武帝闻之而动心，立时生出一见伊人的向往之情。这在我国古代诗歌史上，恐怕是绝无仅有之例。《佳人曲》没有精心的措辞，也绝非华丽的词章，和西蜀才子司马相如为阿娇皇后所做的用来打动武帝的《长门赋》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。汉武帝这个人好象很容易就被诗词引发共鸣，看来穷兵黜武的他也是个敏感的性情中人，如果不做皇帝，在艺术鉴赏上没准能有些成就。

　　歌词开篇看似平淡异常，没有一丝渲染，却立时把人引入一种悠远而迥异的意境：晶莹素洁的美人独立于怅惘的寥廓之下。风沙迷了双眼，叫人看不清，只见一个模糊的剪影。你有过这种感觉吗？大漠或者戈壁上，刺眼炙人的太阳下，风卷着细小的沙子划过脸——风速慢了就像按摩，风速快了又像刀割。敦煌壁画上的飞天今天仍留有未褪尽的淡淡色彩，长长的水袖和绸带在大漠上的风一起纷飞，舞动着丝路上的花雨。汉武帝长期和匈奴、大宛、乌孙、车师、月氏打交道，当然见过西域胡舞，当李延年刚唱完第一句的时候，我猜他已经进入了美好的遐想。 　　

　　其实，最打动人心的词章不在于夸张的铺陈，而在于将人心设置在一种可至与不可至的距离，抓住人们常有的那种“畏”而可“怀”、“难”而愈“求”的微妙心理，这将产生出不同寻常的效果，最终打动了一代雄主的心弦。此歌的结尾也耐人咀嚼。汉武帝还在心里连连感叹着不可思议，结尾则突然一转，化为深切的惋惜：“宁不知倾城与倾国？佳人难再得！”在中国，红颜总寓寄着“倾城”“倾国”的灾难。天子自小受这样的训诫，听得多了正好激发逆反心理，打个不恰当的比喻，就像人民胜传的美味河豚一样；可是，纵然是倾城、倾国，美好的人，毕竟是世所难逢、不可再得啊！这二句故作取舍两难之语，实有“欲擒故纵”之妙：愈是强调佳人之不可近，愈是惋惜佳人之难得，就愈能促发人的好奇心和征服欲。这位宫廷首席乐师竟然以深切的惋惜之辞，牵起了武帝的胃口，引发了他强烈的失落感。他晓得皇帝最想要的正是最难得到的东西，比如大宛的天马，比如这歌里若隐若现的北方美人。就这样将妹妹顺利地推上了当时女人们极向往的位置。李延年果真厉害！　　

　　古来有为的人君大都有着很强的征服欲，这征服欲除了体现在对土地上，还体现在对女人上。秦皇汉武，以及后来的唐宗宋祖一代天骄概莫能外。汉武帝一生中也不乏美人陪伴左右。可是不论是藏在金屋里窒息而死的陈阿娇、平步青云的卫子夫，还是晚年时娶的那个可怜的小姑娘钩弋夫人，都和李夫人不一样。她们的形象是实实在在有血有肉的，而李夫人，只是一个虚幻飘渺的影子。她在史书中的出场就像蒙了一层纱。而后，她的笔墨还不及因她的裙带关系而贵为贰师将军、海内侯的兄弟李广利多。喜欢任人唯亲的汉武帝大概按照惯性思考，以为这个小舅子会和以前那个英年早逝的一样争气呢。唉，广利兄啊，军事上平庸真的不是你的错，但没有金刚钻还揽上瓷器活可就是你的不对了。尤其是出身军人世家遗传好但命背的李陵和你一对比，立马让我们看到了命运多舛、世态炎凉的社会现实，怎么不叫人窝火——好象扯远了啊，回题——继续说李夫人。凡人都是3维立体的，而李夫人在汉武帝眼里，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完美的2维平面图象，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美好影象。她向来拒绝汉武帝来探病。汉武帝忍不住来探视，李夫人却用锦被蒙住头脸，在锦被中说道：“身为妇人，容貌不修，装饰不整，不足以见君父，如今蓬头垢面，实在不敢与陛下见面。”她倒是深知朦胧之美的道理，她死后，所有的美好凝固在时间里，化作永恒，这下她再也不用担心和掩饰了。汉武帝伤心欲绝，以皇后之礼营葬，并亲自督饬画工绘制他印象中的李夫人形象，悬挂在甘泉宫里，旦夕徘徊瞻顾，低徊嗟叹；对她的儿子昌邑王钟爱有加，将李延年推引为协律都尉，对李广利更是纵容关爱到了不敢想象的地步……纸一样的飘渺的人，也要用同样飘渺的方式来怀念：层叠的纱帐重帷后，灯影在烛火中摇曳，飘然而来又飘然而去，风韵还是那样倾城倾国……可是，宁不知，倾城与倾国，佳人难再得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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